文史笔记五则

来源:宁夏文史馆    时间:

  宁夏有座苏武庙

  中国人崇拜圣贤豪杰。崇文的文庙、孔庙,崇武的关庙、岳庙,全国到处都有,但崇拜苏武的苏武庙,就微乎其微、少之又少了。在祖国西北边陲的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却有一座从前当地牧羊人敬祀苏武的苏武庙,它是畜牧地区特有的羊文化现象,亮节垂青史,说与后人知。

  这座苏武庙坐落在中卫县香山地区天景山西麓,一楹二出。外室长宽各5米,中塑苏武坐像,持节远眺,状似数羊;其两侧,一边塑小羊三只,一边塑护羊狗一只,使人想到当年苏武在北海终日与羊狗为伴的情状。小羊三只并非说苏武只牧放三只羊,在中国古代,三为概数,泛指极多,这三只小羊是羊代表,代表苏武放牧的庞大羊群。狗为羊群必须配备的守护者,坚守岗位,用以驱狼。狼者,羊之大敌也。内室长7米,宽6米,塑龙王、山神、雷祖各一尊,它们在冥冥之中掌握着羊群的命运。

  此庙始建年代失考,二百多年前的《乾隆·中卫县志》对它的描写是“破庙寒山”,可见其历史久远。史载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朱元璋第十六皇子庆王朱栴来宁夏就藩,朝廷划香山地区为其牧马草场,稍后的《明·香山牧马碑》记载:“先王(指庆王朱栴)委刘成于其中卜筑疃所,名曰刘内官营,督旗校千人耕牧于彼。”由此推断,这庙可能是洪武年间庆王府牧马草场为祈求羊群平安兴旺而出资修建的。果如斯,则这座古庙当有600多年的历史了。

  香山地区位于中卫县南部,东起天景山,西至黄河岸,南连甘肃靖远,北至常乐、永康、宣和,广袤数百里,平原旷野,气候凉爽,水草丰美,村落稀疏,和古代敕勒川一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理想的天然牧场。从远古匈奴、戎、羌等少数民族居住以来,畜牧业十分发达,解放后,尚有国营山羊场设此。悠久兴旺的畜牧业是这里修建苏武庙的根本原因和社会基础。

  香山地区牧羊人敬祀苏武,很早以前就引起过外地人的惊讶,清乾隆年间,有一位云南籍的中卫知县黄恩锡来香山视察,看见当地牧羊人正在庙中祭祀苏武,为之动心,一经交谈,牧羊人谈兴大发,对他说庙中苏武像为先人用肉泥塑成,灵应而有知觉,如果碰破,便会流血,所牧羊群也会受到报应而遭覆灭。所以他们岁时祭祀都是诚惶诚恐,只能顶礼膜拜,兢兢业业,不敢动手触摸,倘有闪失,必遭报应。黄恩锡听后对西北民风淳朴颇生好感,写了一首七言诗流传至今:“破庙寒山野草风,牧羊犹解祀苏公;汉廷自返羁臣节,笑把荒唐向野翁。”

  解放以来,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科学的昌明,来苏武庙烧香叩头的人少了,但前来参观游览的人与日俱增。他们来这里凭吊怀古,不仅是凭吊苏武曾经牧过羊,而是怀念苏武在匈奴牧羊时所表现出来的气节品操。他在北海牧羊19年,“始以少壮出,及归,须发皆白”。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他探穴挖鼠,以草实为食,牧羊时手持代表汉朝的“节”,身不离节,节不离身,以致节上旌旄全部脱落,但他始终没有背汉降胡,表现了崇高的爱国精神与忠贞不渝的民族气节,人品节操,堪垂青史。人们来此怀念,就是来怀念苏武的忠贞节操,也是来怀念中华民族固有的文化传统。

  罗常培作绥宁师范校歌

  罗常培先生是著名语言学家,解放后曾任中科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学养宏丰,著作等身。但是他在抗战后期写的一首感时劝学的古诗体校歌歌词,意味深长,却鲜为人知,甚觉惋惜。

  这首校歌歌词的创作过程是这样的:抗战后期,罗先生的学生王志毅被教育部长朱家骅任命接替边振方担任国立绥宁师范学校校长。该校校址在宁夏省(今为宁夏回族自治区)惠农县黄渠桥镇(今属平罗县),由教育部边疆教育司领导,办学宗旨是为绥远(今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两个边疆省份培养小学教师。王志毅初掌校印,兴致甚高,乃请罗先生作校歌,罗先生乃作歌词如下:

  长城迢遥,黄河浩荡,雄邑古灵州。西驰嘉峪,南迤桥陵,中原一望收。更苍茫,极天瀚海,风吹草低牛羊牧。大厦群才无晋楚,艰辛此日惜同舟,莽瀛寰,风云变幻,惊涛一叶谁能救!圣启殷忧,邦兴多难,华胄从来有壮猷。喜东皋,和风惠日,新成松柏垂垂秀。待看取,浓荫万顷,大汉天声遍五洲。

  本来,一个小小师范学校的校歌,不足挂齿。但是罗先生所写歌词,文体古奥,语言流畅,内容丰富,寓意深长,却是小看不得。

  歌词开头写学校环境。因为学校坐落在长城脚下,黄河之滨,系唐肃宗在安史之乱中仓促即位的灵州之侧,所以罗先生发出“长城迢遥,黄河浩荡”的浩叹,如身临其境。接着写抗战时期国难当头:“莽瀛寰,风云变幻,惊涛一叶谁能救!”忧国忧民,感人至深。继而勉励青年,寄希望于他们:“圣启殷忧,邦兴多难,华胄从来有壮猷”,发人深省,教人奋进,最后落脚在“大汉天声遍五洲”上,表现了罗先生的民族自信心:尽管时事艰难,中华民族不会灭亡,国威大震,必有其时,——这一断言,终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实现了。

  王志毅接到歌词后,欣喜溢于言表。王本善于书法,乃亲用粉色宣纸写出,张贴于大礼堂墙上,师生奔走相告,观者如云。随后王又请远在汉中的音乐家张清常先生谱曲。辗转延误,比及谱成由音乐教师教唱时,日本已经投降了。

  笔者当年是该校学生,唱校歌时的体会与感受,至今记忆犹新。恐日久淹没,有负哲人,乃忆述如上,供研究罗先生者参考。倘他日再版先生著作,盼能作为先生逸诗补入,则幸甚焉。

  张宜之歪改《陋室铭》

  鸦片战争以后,禁烟之举屡兴,禁烟之人辈出,无奈当时政治昏暗,吏治腐败,你禁他弛,有始无终。民国四年(1915年),甘肃督军张广建在全省禁种鸦片,其时宁夏尚未建省,是甘肃省的一个府,自在禁种之列。但到民国十一年(1922年),后任督军陆洪涛借口为军队筹饷,重新开放,种鸦片可按亩征税,名曰“寓禁于征”。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宁夏省中宁县有个渠口堡,乃百户小镇,有烟灯134盏,平均每户1.3盏。有的户父子各有烟灯,并榻而抽,吞云吐雾。同年,宁夏省政府成立禁烟委员会,省主席马鸿逵自兼主任委员,各县成立禁烟分会,以各县县长为委员,规格很高,机构庞大,看样子要大禁了。其实不然,只不过将民间烟土收缴上来,转弯抹角进了马鸿逵的私人账房,倒手出卖,由黑变黄(金)。真是禁民不禁官,禁贫不禁富,禁种不禁抽,禁卖不禁买,其实是只准马鸿逵自己卖,达官富户,我行我素,照抽不误。

  那时,中宁县舟塔乡,有个落魄书生,名叫张宜之,虽非饱学之士,却在富有之家。其为人也,嗜好有二,一是嗜烟,瘾大超人;二是嗜文,爱文成癖。虽然没有大作传世,但也有些小诗短联,流传乡间。一天,他过足烟瘾,顺手拿起一本《刘宾客文集》欣赏,忽然翻到《陋室铭》,连看数遍,触文生情,于是提笔改曰:“灯不在高,有油则明(那时民间使用的是麻油灯);枪不在长,有烟则灵。斯是宁土,惟味芳馨。垢痕上襟黑,烟色入脸青。谈笑有瘦鬼,往来无壮丁。可以舒筋骨,过大瘾。无政务之乱耳,无桑麻之劳形。云南龙志舟(云南省主席龙云字志舟),宁夏马少云(马鸿逵字少云),百姓云:何陋之有!”张宜之改罢,持稿朗诵,颇为自得。趁着兴浓,工笔抄录,贴于炕头。真是自甘暴弃,虽是个人之悲剧,也是时代之写真。后来传到外面,见者无不捧腹。

  冯玉祥夜宿宁安

  1926年,冯玉祥所部国民联军出师北伐,其总部先由五原移驻银川,后来又由银川移驻平凉。12月21日,冯玉祥偕刘伯坚等乘汽车离开银川前往平凉,其时已入冬季,宁夏引黄灌区的农田冬灌不久,汽车中午来到石空古渡,坐木船摆渡黄河,费时费力,及至登岸,日已偏西。到了宁安堡(今中宁县城)小东门外,偏又遇上一片积水,表面虽已结了一层薄冰,其实下面并未冻硬,汽车不能顺利前进,三摇两晃,越陷越深,看来开不动了,坐在汽车上的人全部下车,一个大胖子吩咐一个小青年,让他到附近雇人来推车。

  原来大胖子不是别人,正是国民联军总司令冯玉祥将军。因为此前国民联军过境时,军中被李大钊派来从事政治工作的共产党员已经在群众中做了许多宣传,群众对国民联军和冯玉祥将军都佩服得很,一听雇他们去给冯玉祥推车,都说:“雇什么,太见外了,不就是出把力气吗?难道不给钱就不干了?”于是拿绳的拿绳,牵牛的牵牛,牛拉人拽,三下五除二就把汽车拖上来了。冯玉祥将军很感动,向大家道了谢,依依告别,进了城,夜宿宁安。

  当时宁安堡没有招待所和宾馆,地方人士便请冯玉祥一行到正兴公商号之客室歇息,并在此为冯玉祥将军设宴洗尘。该店经理田鑫坡,字珍之,天津人,因卧病在床,未能出陪。饭后,冯玉祥询知其情,唤人引入田之卧室,田起坐相迎,相谈甚欢。冯玉祥祖籍安徽,但青少年时期在保定长大,保定距天津不远,故二人有他乡遇故人之感也。

  冯去片刻,忽然来了一个军医为田看病,其人为中医,望闻问切后开了三个处方,标明顺序,嘱田依次连服,田鑫坡甚为感动。

  次日早晨出发前,冯玉祥又来看望田鑫坡,并手持亲笔书写的一副对联和一帧条幅赠田以作纪念。田感动得流涕说:“我将何以报将军?”冯不答,挥手告别。冯去后田展观之,联曰:英雄未必难成佛;隐士何曾不爱民。条幅写的是冯自作的小诗一首:同胞苦,同胞之苦如黄连,压力千钧难自便,厘卡遍地如林立,巡丁司事亿万千,凶如豺狼毒如蛇,一见财物口流涎。我拯斯民更兴师,扫除毒雾见青天。末署:焕章冯玉祥诗并书。焕章,冯玉祥之字也。

  罗家伦中宁赋诗

  五四运动期间,罗家伦是著名的学生领袖之一,宣言文告,多出其手,后来广泛流行的“五四运动”一词,最早就出于他的笔下。后来,他曾任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1943年他率科学考察团来西北各省考察,11月28日由同心进入中宁。中宁是引黄灌区,沟渠纵横,田畴比连,俗云:天下黄河富宁夏,一连走了几天旱路的他感到新奇,命司机放缓车速,仔细观看,有时还要下车踏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同心到中宁70公里路程,他整整走了一天,日出启程,日落方到,于是成诗一首,题曰《自同心赴中宁途中》,又题《薄暮中宁道中》:

  无边衰草入鸿濛,

  万里黄河泻碧空。

  欲驾轻车寻故垒,

  贺兰山阙夕阳红。

  到了中宁,尽管主人招待十分热情,但令人遗憾的是这天夜里,罗家伦居然连觉也没有睡好。原来当时中宁县长薛祥,山西人,是个知识分子,对罗家伦素怀敬仰。前一天,他就接到省政府通知,说今天罗家伦要率团来县考察,要求他热情接待。薛祥接到通知后不敢怠慢,做了充分的准备。那时中宁没有宾馆,他就下令把县政府腾出来,县长室住位团长,科长室住位团员,还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派人早早把炕烧热,准备热热火火地迎接嘉宾。下午两三点,他就带领众人出城迎接,那时没有手机,路上联系不上,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客人才到。进了县政府,漱洗罢,吃了饭,谈了话,及至上炕睡觉,时间已近半夜,睡下不久,炕就凉了。偏偏又有一支夜行的驮盐驼队从县政府门前经过,夜深人静,驼铃叮当,把罗家伦从睡梦中惊醒。知识分子瞌睡轻,南方人不耐冻,罗家伦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睡,于是披衣而起,成诗一首,题曰:《中宁夜醒口占》:

  斗柄横斜挂小窗,

  驼铃人静转铿锵。

  鸡声唤下如钩月,

  炕火无温夜未央。

  (本文收录在宁夏文史研究馆编《馆员文论新选》2018年内部印行,作者系宁夏文史研究馆名誉馆员)